今天,我最爱的人,那位被我救了的英俊王子,结婚了。新娘是美丽的邻国公主,是国王和王后钦定的。就在一个小时前,这艘豪华的船上灯火通明、琴笛相和、笑语欢歌;而我在众人的喝彩中笑着、舞着——心中怀着死的思虑,忽略了利刃穿脚的疼痛。现在,王子和公主已经依偎在帐篷里歇息,船上安静极了。我一个人,依靠着船舷,望着深邃的天空。似暖还凉的风吹着,船轻轻地航行。我知道,在第一缕阳光刺破天际之时,我将化成泡沫。
我离开了我熟悉的家园,抛弃了我亲爱的族人,舍掉了我美妙的声音,忍着巨大的疼痛,去追寻我所谓的爱情和传说中人类那不灭的灵魂。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异类,我感觉我像独自走在永夜的深渊。
不过,我心里有火、有光、有希望——是我心爱的王子给的。他曾拥着我,说我是他最亲爱的人。他的婚姻,是国王和王后安排的,为了国家的安定。婚姻,本该是爱情的果,但在他们心中不过是个政治筹码。幸运的是,王子发现他的未婚妻,正是他心中以为的那位救他的美人儿——他心中的女神。真相,从此永远被埋葬。
于是我明白,我所谓的爱情,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不明白,是爱情本就那么稀里糊涂,还是本就那么善变。
我想起王宫里的一位侍女。她愿意和我倾诉,也许是因为面对我这个“哑巴孤女”如同面对她自己一样安全。她说,那个和她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在痛哭流涕地跪着求她嫁给他后不到一周,就决绝地告诉她,他爱上了别的女人,只因为那个女人有着麦浪一样的头发和湖蓝色的眼睛。
邻国的港口还零零落落地有烟花升腾。砰——这声音因为距离而柔和了很多。绚烂的“花朵”在深蓝色的天幕上绽放,又瞬间归于沉寂,不留一丝痕迹,如幻如梦。
侍女说,也许她是幸运的,因为也曾和他的妻子海誓山盟的那个老舵手如今夜夜醉酒,殴打得他的“黄脸婆”日日哀叹。哪里有什么天荒地老啊!烟花易冷,爱情易逝。侍女说,那是她经历了一段痛不欲生的日子后想明白的。她说,天国终究是渺茫的,或许人死就如灯灭呢?所以,还是活着的好。
我听了,不禁打了个冷噤。人死灯灭,灵魂何以为寄?港口那边,已不再有烟花“盛开”。天空,乌云聚拢;海上,波涛连绵。我曾经孤注一掷所向往的,是那不败的花,不变的情,不息的生命,不灭的灵魂……天也苍苍,海也茫茫。这世间,也许只有这天和海是永恒的。海天之间,流淌着如泣如诉的呼唤,不是风声,不是涛声……
就在第一缕阳光出现的一刹那,我纵身跳进了大海——我的故园。我在下坠、下坠、下坠……
不知过了多少日月,我醒来了,周围一团漆黑,像化不开的墨汁。那一瞬间,我不清楚我是谁……全身如刀割般地疼痛…….我下意识地摸着自己——鱼尾!记忆铺天盖地地袭来,心也如被噬咬一般痛了起来。那双白皙而孱弱的腿,终究还是变回了鱼尾……原来,失去了爱情不会让人死去,不会让生活变成泡沫,只会让人堕落。这道理,估计当时连海巫婆都明白。
我试着挪动身体——我还可以游泳。我已不再需要王子送的这身华丽的“累赘”。在退下它时,一只巨大的贝壳滑落下来。贝壳开了,里面一颗夜明珠熠熠生辉。这是那年我从家带出的纪念。
这里没有生命的迹象。在夜明珠光芒所及区域之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爱情的失去没有置我于死地,邪恶的魔法没有置我于死地,我是否要放弃自己?现在我有两个选择,要么永远沉睡在这里,要么立刻动起来。
我摆动了尾鳍。孤独和黑暗,像是真正的诅咒。我不能放空自己的脑子。我想起一个孩子,他鸠形鹄面,衣衫褴褛,在嫌弃声中捡着人们丢弃的物品,给绅士们卖力地擦皮鞋,却依然哼着欢快的歌儿,把获得的食物分一点给一只不比他更可怜的小狗。他曾住在一座小庄园里,但是一场大火让他一无所有,孑然一身。他说,他在挣钱了,在攒钱了,将来的某一天,他会住回庄园。
是的,在黑暗中,人也有行走的权利。没有走不下去的路,只有停下的脚步。
前方隐约出现一根高大的烟囱,浓烟升腾。我竟然想起人类世界晚霞辉映、炊烟袅袅、犬吠人归的温馨景致。游近了,我发现这“烟囱”足有十米高,坚固、粗糙、富含金属,从中喷出的涌流估计得有三四百摄氏度。这里弥漫着令人眩晕的臭鸡蛋味,但我不想马上离开。
这里,确实是一个生机盎然的“村庄”。两米长的巨型管虫招摇着它的“烈焰红唇”;壳有数十厘米长的偏顶蛤推推搡搡、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铺成一片白色的“蛤床”;白体蛇绵鳚从容游弋,优雅得像个舞者;而双螯毛绒绒的雪人蟹,在这里肆意横行,威风凛凛……生命的种子,无论撒到哪里,哪怕是在这不见天日的深渊,也能闯出一条蓬勃之路。
海底烟囱(图源:wikimedia)
海底热液喷口周围的生物群落(图源:wikimedia)
我要继续我的路。
我游出“村庄”不太远,便看到了初看残忍、细思温暖的情景。在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周围,壮硕的睡鲨、黏滑的盲鳗、头大而尾细的鼬鳚等数十种动物,正在贪婪地享受着这难得的大餐。不远处,还有一队铠甲虾正在奔赴这场“盛宴”的路上。
这具尸体近三十米长。这是一头蓝鲸,只有这一族有如此魁梧的身形。身为海洋巨兽,蓝鲸的性格却十分温柔,并不嗜杀,甚至都没有牙齿。当然,蓝鲸一族在自然界也鲜有敌手。它也曾纵横海洋,看过数不尽的鱼儿,唱过美丽的“鲸歌”;它也曾跃出水面,喷出的水柱闪着彩虹光泽;它也曾有自己的伴侣,自己的孩子……现在,它静静地躺在黑暗的“荒漠”,连海水的抚摸都感觉不到。
它现在已不是蓝鲸。它留下了什么?它以它的血肉之躯,供养了一波鲜活的生灵。我分明看到有种“东西”从它那儿传给了睡鲨、盲鳗、鼬鳚……也许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中的“道”?是的,它已经不是蓝鲸。蓝鲸是它的前生;睡鲨、盲鳗和鼬鳚就是它的现世。
就在这时,“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下。这是海雪,是由无数浮游生物的尸体、各种海洋生物死后分解而成的有机碎屑、海洋生物的粪便等组成的。海雪,是身处海洋“荒漠”中的生灵的宝贵给养。
迎着海雪,我奋力上游。一个“维纳斯的花篮”映入眼帘,洁白、玲珑,像一座小巧的水晶宫。里面,居住着一雌一雄两只小虾——一对俪虾夫妇。它们年幼时也曾自在地随波闯荡,而后一见钟情地穿过海绵骨针间的缝隙,住进这纯洁的殿宇,为彼此画地为牢。及至长大,它们却再也难逃这美丽的樊笼,只好不离不弃。
远处,荧荧地亮起一盏灯,在这黝黑的深海。我被吸引了过去。原来,这是一只黑黢黢的雌鮟鱇。那光,就是它背部的“钓竿”发出的。同样被吸引过去的,还有一只小虾。猝不及防地,那只鮟鱇张开了满是锋利尖齿的大口,一下子把小虾送进了“五脏庙”。你以为这黑暗中的光亮是指路的灯塔,其实却是令人丧失自我的陷阱。
在我要离开时,一只雄鮟鱇匆匆赶来,一口咬住了这只比它大数十倍的雌鮟鱇——它的新娘的肚皮。此后,雄鮟鱇逐渐和它的妻子融合,并依靠妻子供养。这只雄鮟鱇是这只雌鮟鱇的第三位丈夫。前两位,已经完全放弃自我,几乎只剩下囊袋样精巢,突出于它们壮硕的妻子的体侧。而这第三只雄鮟鱇,心甘情愿地步前两位的后尘。
对于它们,谈什么爱情?爱情是奢侈品,是张用于伪装的羊皮。
角鮟鱇Ceratias holboelli(摄影:Andrew Butko)
我的身体发生着巨大变化。皮肤在变得粗糙,手指正在愈合……在几乎难以忍受的疼痛中,我感受到体内有着类似萌发的强劲力量。
向上,再向上,我努力摆动着身躯。
一阵阵水花激溅的巨响传入耳中,令我惊疑。原来,一头二十米长的抹香鲸和一只十米长的大王乌贼正在鏖战。抹香鲸毫不留情地用那没有牙齿的上颌和锯一样的下颌夹住了大王乌贼的胴部。大王乌贼也不甘示弱,用它长长的腕,抽打着抹香鲸。大王乌贼腕上的吸盘,在抹香鲸身上留下了巨大的圆形印记。为了活下去,两只巨怪进行着殊死搏斗。
我一点没有恐惧,我听说过在人类世界有着更残酷的战争,而那战争却不是为了生存而起。从王子出生便侍奉在身边的老嬷嬷的哥哥,在和邻国的战争中废掉了双腿。他再也享受不到行走的自由、奔跑的酣畅。而老嬷嬷——对了,是她资助那位哼着歌收废品的小男孩去了学堂——收养了敌国流离失所的两个孩子和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对,就是那个侍女。侍女问老嬷嬷为何这样做。老嬷嬷说,爱没有国界,不分种族。她说的时候很平静,很自然,好像在说一加一等于二,好像这是人人都明白的道理。老嬷嬷从未婚配,满是皱纹的脸上总挂着谦和的微笑,好像一直沐浴着天神的荣光。
继续上游,向着太阳。我的身体变得臃肿,游动起来不那么灵活了,但不怎么疼了。胳膊早已变成桨状,夜明珠早已滑落。周围的“墨水”渐渐掺入了“牛奶”,调和得越来越浅,由黑色过渡成了灰色……
远处出现一片绿褐色,朦朦胧胧,幻影重重。我心里涌起一股热切的期待!我快速游了过去。是的,是巨藻林,儿时常来玩耍的海中森林。这盎然的绿褐色,是大海抛给我的“橄榄枝”。我不由地热泪盈眶。从跳入大海到醒来,不知过了多久;从醒来,一直奋力寻找,又不知过了多久。这一路游来,我感觉我不过是个带着过去、带着隐秘的欢喜和悲伤的灵魂罢了。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次沉入深渊,会不会再次沉睡。现在,我确信,我还活着,我回来了!我已经不是美人鱼,但是我还是我!
我在巨藻间不停地穿梭、上游、下潜,我仰头看阳光照射入水产生的耀目的光斑,我感受到那穿过繁茂的巨藻的一束束阳光就像温暖、坚实的臂膀。一对海马夫妇尾巴勾着尾巴,在跳婚舞;一只海獭懒洋洋地躺着,捧着它爱吃的海胆……
巨藻林(图源:NOAA National Ocean Service Ocean Facts)
我冲出了巨藻林,没多远,果然看到了小时的乐园,海王宫的 “后花园”,一片美丽的珊瑚礁。花花绿绿的礁石,就像甜美的糖果。住在栖管中的孔雀缨鳃蚕露出摇曳的缨鳃,好似临风的椰树;海葵舞动着那柔软的触手,好像一朵朵怒放的菊花;而自由自在的羽星,扭动着婀娜的身姿,就是那缤纷的“落英”了。招摇的圣诞树管虫调皮地伸头缩脑,仿佛在玩捉迷藏;小丑鱼、蝴蝶鱼、鹦嘴鱼等五彩斑斓的鱼儿悠然地在“花园”中徜徉,好像翩翩的蝶儿、忙碌的蜂儿。这是儿时日日为伴、再熟悉不过的景致。
人总是这样,拥有时不珍惜,失去时无限失落和记挂,再重逢深感亲切和喜悦!沧海桑田,瑰丽的海王宫早已消失。这里,这片“花园”依然四季如春,这里的“花儿”常开不败。这是生命之花,世世代代,长盛不衰。
当我游出这片花园,几只憨厚、温和的儒艮缓缓向我游来。借着一片镜子的碎片,我发现,我和它们长得一模一样……这挺好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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